榆木脑袋

学业忙线中...

【景彦168h/踏青白语燕 4.28 20:00】剥离之茧

☞除妖师景,封印剑灵彦

☞强强,人前人后反差感彦卿请注意

☞全文2.8w字,希望有读者愿意在这里花上些时间,更希望我的文字不会浪费你的光阴

  


上一棒:@皮丘本子三块四 

下一棒:@正在加载中(备考死尸版) 

  

  

  

 “你应当将我推开,那才是真正分得清”



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  


        “阁下还打算在屋顶待多久?”


  景元取起他适才洗净斟半的茶盏,向唇边递去,轻抿一口。


  瓦片碰撞,屋檐处一道素影翩跃而下,转了转手腕,向茶案径直走去。


  “眼力不错。”


  “阁下似乎也没有打算藏。”


  景元抬眸,透过银发的缝隙,少年已自顾自坐下,十分主动地斟了杯茶。


  “我当然不用藏,这里是我的地盘,不速之客是你。”


  景元浅笑不语,对方这话不无道理。作为除妖师驻留一方之人不多,景元却恰好是其一。厌倦了于世间奔波兜转,又在镇中百姓的消息中打听到了这处荒废已久的古宅,若是就此退隐,倒也清闲。


  本想着要苦劳一番收拾肆意已久的荒草杂灰,不成想,踏入院中之时,却出奇的干净。这也正巧合上了百姓口中“闹鬼”的理。


  “不过,茶确实是我所沏,既喝了我的茶,便也尽些主客之谊吧。当然,你主,我客。”


  少年手中杯盏一顿,又继续动作:“看来你是不打算走了?”


  “阁下有赶我走的意思吗?”


  少年趴上茶案,一手支着脑袋,指尖有意无意轻点桌面:“随便,反正,这宅子又不是我建的。说到底,我也不过是先来的客罢了。”


  “在下景元,隐退的除妖师,幸会。”


  少年停下手上动作,抬眼看他。景元勾着嘴角,眼中似乎没有多余的情绪。


  窗外的槐树托着枝头颤动的繁花,如白羽片片倾落,无人收敛。


  “彦卿。我叫彦卿。”


  

  

  

  

  

  彦卿并非人类,景元从一开始便知晓。


  他自己也似乎根本不把隐藏身份的事放心上,身边住着一位除妖师,非人的那位,却丝毫不忌惮。移形换影、房梁倒立,甚至侧躺着身子从窗户飘进屋来,倒更像生怕别人将他当成人。


  他是对所有人都这样吗?至少,对这座宅邸生活过的人。


  这不是好习惯。




  “你知道我的真身是什么吗?你就一点不好奇?”


  景元收回符纸,稳稳站定。镇上的百姓常托他帮忙除祟,届时彦卿也跟着,仗着常人看不见他,便絮絮叨叨说个不停。


  “你若是不愿意说,我便不会随意问。”


  “......真是无用的固执,你要是不好奇一下,怎么知道我愿不愿意说?”


  景元的能力,镇上的百姓皆有目共睹。流云镇背倚古战场,受祟患百年,虽说大多时候并无人因此丧命,但骇人的程度绝不浅。景元一来,不说那小鬼小妖,就连镇口刘大爷家漏雨的屋顶都被他顺手牵羊般处理了。


  只是,这位公认的大好人总有个叫人摸不着头脑的异样————常常面对空气念念有词。


  倒也有人怀疑过,莫非这位公子是被那宅里的东西影响了神智,这想法却很快被周围人的声音盖过去,“除妖师大人这么厉害,要说被那物影响,不如说是将其收服,与其交流,那些东西,我们当然看不见!”


  流云镇不富裕,自给自足也算和睦。景元收下了镇民用作报酬的一篮子白菜,虽然他早已辟过谷,大抵是用不上,不过......


  “那你说,你的真身是什么?”带着白菜回宅的路上,景元还是接起了方才的话。


  “直说没意思,你先猜。”


  景元轻笑出声,竟真的如彦卿所愿推测起来:“不惧日,非鬼。”


  “嗯,继续。”


  “无化形,不以精气为食,非妖,非怪。”


  “嗯。”


  “要我继续猜的话,先回答我一个问题。”


  似是没有想到景元会忽然抢去主动权,彦卿微微一怔,却还是点头应下。


  “你是不是,无法离开流云镇?”


  这个疑问,彦卿没能即刻回答。他看向景元,自己确确实实没料到,对方能想这么深:“是。”


  闻言,景元收回目光,思忖片刻:“那么,就只有两种可能了。其一,地缚灵,其二,器物所生之灵,你所凭依的器物若就在镇中,你的行动便也会受到阻碍。”


  “不愧是除妖师啊,懂的就是多,”彦卿又飘起来,在空中滚了圈,虚枕双手侧头看向景元,“不过,你好像漏了一个。”


  彦卿的眼中满是笑意,可偏生就是这样一双春风桃花,却好似在某处藏匿着一泓深潭,越是模糊不清,就越是引人探寻。


  “不会是那一个。”景元几乎没有半分犹豫。


  “这么确定啊。”


  “嗯,我辨得清。”


  木门在院墙中嵌着,叫人推开半扇,暮光便从敞开处流进院来,将满地的碎石镀上金粉。春天还没有过去,槐树枝头热闹如故。


  彦卿偏偏不走寻常路,景元为他留了半扇门,他却跃身从院墙上方飘了进来。


  “不诈你了。其实你猜对了,我是器物之灵。”


  “是何器物?”


  彦卿一笑:“这时候终于好奇了?要不你再猜......算了算了,总让人猜就惹人厌烦了。”他足尖落地,垂眸盯着脚下的石道。霞色洒了满背,景元回过身来,彦卿的发丝垂在额前,敛去大半笑容,只剩嘴角浅浅的弧度,“剑灵。”


  风中缠绕着丝丝缕缕露草气息,彦卿没有等到景元对这二字的看法,对方只是掂了掂手中一篮子菜,将枯黄的叶边折去:“如果我没记错,你似乎对人界的食物很感兴趣。”


  站在霞光中的少年微微一怔,随后显出一抹难以言表的笑:“难道,你们这行的哪本古经典籍有记载过‘剑灵喜食人间佳肴’?”


  “没有。”景元望向他,“面店、包子铺、茶馆,路过时,你没藏住自己的眼神。”


  “......”


  “所以,你可以趁现在期待起来,我做的水煮白菜。”


  


  

  景元从不觉得,那属于自己一个人,或者说,向来只有他一人的生活中,会出现另一道身影。


  除妖师拥有高于常人的能力,毫无疑问,算是上天的恩赐,但世上何来十全的美事,凄异的命格,便是施于他们身上的代价。家人也好,朋友也罢,景元的身边,向来留不住人。


  按他原本的想法,寻一处清静地,孑然一人,与天对坐,同雨共饮,行尽余生。听起来有多畅快、多潇洒,他所真正感受到的,就有多惘然。


  果然,对非贤非圣的自己而言,独行独坐,享乐其中,终究不是易事。因此,不知算不算得上有幸,那原先的计划,已被通通打乱了。


  彦卿腰间常挂竹笛,可景元从未见他摘下过。而现在,他确确实实看到、听到,少年半倚赭红木阑,笛声渐起渐落,缭绕宛转。


  自己大概在厅外站了不少时间,笛声缓顿之时,流云已乘着高风,于天际两头走了一遭。


  “哦,你醒了?”竹笛重又被收束腰间,彦卿笑着过来,从怀中取出一封薄薄的信。“有信差来敲门,我替你取了。放心,我没偷看。”


  景元接过信封,封漆的确完好无损。


  “我只是在想,你去见那信差时没有显形,他会吓成什么样。说不准,到时镇上又要多上一则怪谈。”


  彦卿似是回想了一番,若有所思点了点头:“有可能。”


  景元轻叹一声,也不避开,当着彦卿的面将信拆封阅读,彦卿对上信纸背面,光从纸上透过,模模糊糊的墨迹看不真切。


  景元将手放下些:“好奇就到身旁来。”


  “这不是担心你不许吗?”


  “你不往我身旁站一站,怎知我许不许?”


  彦卿一愣,总觉得这话莫名耳熟。待想起来,瘪了瘪嘴,也不客气,一个转身站到景元身侧,将脑袋凑了上去。


  彦卿伸长了脖子去瞧那又小又细的字迹,几乎挡住了景元的视线,后颈处,原本掩于衣料下的皮肤缓缓显露。


  似乎感到身旁人呼吸一滞,彦卿还以为景元要反悔,连忙转头看他。景元移回目光,与之对视,指尖却有意无意摩挲着光滑的信纸:“看完了?”


  “没看完。”彦卿忙道。“这里写的,二月天,琉璃背,什么意思?”


  “是暗语。”


  “所以是什么意思。”


  彦卿不太确定,但他好像确实看到景元“不怀好意”的一笑。


  “你猜。”


  “哦————”彦卿睁大双眼,竖起一根手指在空中点了点:“怪不得你愿意给我看,原来是仗着有暗语,我看了也不懂,还以为你人真的这么好心,差点就要感动了。”


  院门传来急促的砰响,两人中断话题,门扉打开,家仆装束的青年弯腰撑膝大喘着气,见到景元,又一瞬直起身,慌慌张张指向一方:“除妖师大人!咱家闹鬼了!”


  普通人不擅鬼怪妖邪之分,在他们眼中,但凡身旁骇人异事频发,就统统看作“闹鬼”。这些词句之误,景元并不想去细纠。


  跟随家仆行至镇北,这处高宅阔院本是镇上商豪刘公居所,而此时,家丁、仆从皆围聚府外,人声时隐时放,好奇而恐惧。


  “我先进去看看。”人群挡得住景元,却挡不住跟来的彦卿。他越过高墙,身影消失不见。


  “让开让开!除妖师大人来了!”在领路家仆的挥赶下,拥挤的人墙才勉强让来一条堪堪侧身而过的小路。就景元从人流中截取的只言片语来看,刘公的妻女皆在府内,而异象也恰恰出现在她们身上。


  景元没有让任何人跟进来。偌大的刘府,阴邪之气如暗雾压沉而下,却在景元眼中如缕缕游丝延伸而去。不是妖,也不是怪,这样的气息,是魔。


  流云镇,不该有魔。


  景元神色暗沉,加快了步伐。彦卿应当先他一步赶到源头,必须快些会合。






  “......娘......”


  锦缎绸衣扬尘生褶,拖拽于地,女孩发丝凌乱,簪钗歪斜挂着。她瘫坐于地,不住后退,直到后背抵上红漆房柱,她依旧颤着,怔怔望向厅堂中央的女人。


  疯了...娘疯了......不...是鬼...恶鬼附身!


  女孩蜷起双腿,几乎想要缩进柱子里,她的脖子依旧辣辣的疼。女人分明上一刻还在对自己动手,现在又忽然这般癫狂地对旁人不管不问。她东歪西倒、毫无规律地胡乱扭动着四肢,咧开嘴,口中是不成语段的字句。


  “哈哈哈哈哈哈哈!湖中...殿......军像......怀...哈哈...哈哈哈哈哈!”


  那笑声尖锐刺耳,仿佛下一刻就要贯入脑中,将魂魄撕裂。


  “哈哈哈哈哈哈......人......人......”


  女孩从未想过,母亲的喉咙里,能发出这样的声音。可下一秒,厅堂中央的女人顷刻闭上了嘴,怔怔望着空无一物的门口:“一样......我们一样......”


  这是唯一一句似乎有意义可寻的话,但女孩甚至不知道,她到底在和谁说。


  “低头!”


  景元赶到时,彦卿正背对自己站在堂中,光看刘大夫人的模样,她身体里是什么东西,一眼便知。


  彦卿压低身子,几道咒符越过他,直直袭向那疯魔之人。


  没有尖叫,没有哀嚎,她甚至没有躲开,任由咒符在身上滋滋作响。魔气伴随符纸白焰渐渐燃尽,留下来的只有响彻脑海的狂笑......


  刘大夫人倒下了,她不会有大碍。


  景元的眉眼却沉了沉。太过轻松了......就好比,驱散残魂。


  “彦卿,你方才......彦卿?”


  被呼唤之人乍然回神,双唇竟有些泛白:“......啊?”


  原本想问出的话噎在喉中,景元沉默片刻:“你怎么样?”


  “我怎么了吗?”彦卿视线一转,“先不说这个了,你看,再说下去,别人指不定怎么看你。”


  顺着彦卿的目光看去,躲于房柱后的刘府千金怯怯投来目光。任谁亲眼看见一人与空气对话,就算对方尚且救了自己性命,怕是也无法全然不惧。更何况,她中邪的母亲,方才也是这般。




  景元没能安然离开刘府。不知何时从外回府的刘公带着一众家仆将他的去路堵上,说是非要在今晚大摆酒席,连带刘公行商归来之喜,请景元共赴。

  

  景元倒也用不能尽兴而食的理由婉拒过,可刘公性情热烈至极,只是按着他的手臂:“仙师吃多吃少,随性便好!只要您人在,让我们尽这份心意!”

  

        家丁火急火燎地奔波镇内四方购置食材,灶房内雾火浓浓,锅铲碰撞。厅堂被速速布置起来,玉盏金杯轻响,井井有条摆放于桌。一片忙碌火热。


  彦卿却不愿留了。

  

  那些人将景元围上不久,再回神时,彦卿便已不见踪影。除了自己的屋宅,他大概也不会去其他地方。

  

  或许早已习惯了那道身影在一旁上天入地,圆月东升,酒宴灯明火旺,推杯换盏,景元只垂眸转动手中矮杯,单在他人敬酒时饮上一口。那仿佛天生印在眼底的笑意竟也在他出神时全然不见,就连旁人都能辨出,他的心思早已渺远。

  

  “仙师心胸在四方,不在方寸酒地啊!”

  

  这样的调侃入耳,景元竟真的暗生愧意。说到底,刘公虽言“人在便好”,但此时心不在焉,多少是失礼了。

  

  可他没有办法。他的志,不在酒地,也不在四方。收不回来。

  

  席座之上醉倒一片,寥有几人举杯酣饮。景元没能留到宴席结束的一刻,在刘公案上放下谢条,只身离开。

  

  夜风吹得清凉,本就微茫的酒意飘散墨色之中。道旁人家歇得早,偶有星点烛光朦胧于窗纸,照不亮脚下的夜路。月色倾泻,过于安静了。

  

  景元不知自己是何时步回的,抬眼便见熟悉的院墙时,甚至觉得突兀。

  

  彦卿没在院子里待着,他靠在霜白的院墙外,朝来人弯眉而笑。

  

  “我还以为你今晚不回来了,还想着要不要去找你。”

  

  知彦卿在打趣,景元却没像往常那般回应。他只是淡淡望着月下那人,走过去。

  

  见景元径直而来的干脆,彦卿心生疑惑,伴随对方的靠近,有些无措地将抱在胸前的手放下,下一刻,又被对方重新拿起。

  

  借着月光,景元抚开彦卿小臂的衣袖。彦卿大意了,他忘了景元不同常人,从伤口溢出的丝缕魔气,隔着衣料,他也能看到的。

  

  “在刘府伤的?”

  

  景元的神情称不上严肃,但相较平日,却不得不令彦卿重视起来。

  

  “......赶过去的时候,刘夫人正掐着她女儿,我出手制止,被反震了一下。”

  

  景元没有说话,注视着伤口,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。彦卿的目光却不自觉聚在他身上,月光沐在景元背后,如雕如琢,轮廓却是淡的、柔的,就连发丝的曲线都镀上薄薄一层银粉。

  

  “你被封印了,是吗?”

  

  “......”彦卿微微睁大双眼,久久不能言。

  

  “对剑灵而言,这样的伤,早该愈合了。除非,你的力量不完整。”

  

  “......”彦卿移开视线,缓缓将手抽回,却又被景元带了回去。

  

  “常人看不见你,也是这个原因,对么?彦卿,我需要知道你的事。”

  

  那是景元第一次见到彦卿压下眉尖。

  

  “说不了,你突然要知道这些做什么?心血来潮?”

  

  “因为,我能替你解开封印。”

  

  彦卿抬头,怔怔看着他。大抵是觉得外头冷,景元忽拉上他另一条手臂,将他带进院里。一前一后,心绪缠绕,就连脚下行过数遍的石子路都仿若触不到尽头。

  

  “你怎么会想......”

  

  彦卿轻声说了些什么,景元听见了。

  

  “是谁封印你的?”

  

  身后的人忽牵不动了,景元站定,转身等待着对方回答。彦卿似乎没有方才那般抗拒他的疑问,却依旧回避着投注于自己的目光,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,笑了笑。

  

  “是个食古不化的家伙,因为我‘杀了人’,可......”

  

  他摩挲着衣角,似是尽力让自己听起来没有那么十恶不赦:“不算......我...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杀的,只是,我和他说不是我,不是我,他不信。”

  

  彦卿别着头,似在凝望院中的一池清水、薄金槐叶。只有他自己知道,此刻的所有心思,都聚在景元的一呼一吸、手腕上肌肤相贴的力道。

  

  腕上忽空了,彦卿神色暗下去,分明自己早有预料的,可当景元将手撤走时,为何还会失望。

  

  认命般看过去,对方的视线却不在自己身上,他低头在衣袖中翻找着些什么,眉尖微挑,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,似乎包着什么东西,方方正正,置在掌心。

  

  “......”彦卿还在发愣,那帕子却已被放入自己手中。

  

  见彦卿不动,景元嘴角微扬,一面托着他的手,一面将白帕四角翻下。几块色彩各异的糕点整齐叠放其中,星星点点的碎屑缀于其上,风吹过,便散去一些。

  

  “菜肴我没法带回来,便取了些糕点,你不在很是可惜,宴席上应当有许多你喜欢的东西。”

  

  “至于其他,你若记得封印之地,改日,带我去试试,如何。”

  

  手是在何时微微颤动的,彦卿不知道。喉头有些发紧,他取起一块桃酥,按在唇边,未送入口,却先笑了笑。

  

  “从他那儿讨不到半分的东西,却被你轻易施予了。”

  

  彦卿的声音极轻,景元也没有去问,“他”是谁,彦卿又想讨些什么。对方身上的事,无论是他,或是自己,那些终将知晓的,就等着流年,去翻页。

  

  

  

  

  

  

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  就像开了闸。

  

  魔由心所生,大多聚于怨念极重之地,像流云镇这样的地方,能有一只已是稀奇。可自从那日刘府一事后,那些残缺的魔就像开了闸,从某处倾泻而出。危害不大,要解决也不难,却也总扰得人心惶惶。

  

  若是由古战场而来,便不该只在近些时间忽然骚动,景元唯一能想到的可能,便是有人曾设阵用以压制,而时过境迁,历经百年,再强的阵也难免松动。

  

  「二月天,琉璃背」景元明白了,同行们的意思。

  

  想要他在约定时日破开阵,释放残魔,于古战场合力灭尽,以消余患。

  

  想来自己退隐后,在消息流通上与他们差了一大截,这里的情况,他们竟先于自己了解。说起来,除妖师中前辈如云,却非要找一位退隐之人,是觉得自己一定不会拒绝吗。

  

  确实不会。

  

  “今年的雪来得也太晚了。”彦卿一脚踩进踝高的积雪,蹲在地上画着什么。

  

  “彦卿。”

  

  “嗯?”

  

  “你知道现在的时日吗?”

  

  彦卿转过脸,眨了眨眼:“......你问我?我怎么可能知道。”

  

  景元收回目光,回到案上的流云镇地图。其上写写划划,记录着景元从接触过的魔身上搜集到的线索,用以推断阵法的位置。若到了时间,便也该去验证一番了。

  

  彦卿曾说他在世间生活了六百余年,不记得具体日月也属常事。只是自己竟也会在此疏忽,学着他遗忘了光阴。

  

  “初月吧,”景元抬头,彦卿依旧背对自己在外蹲着,手臂稍稍摆动,“应该是初月,剩下的我就不知道了。”

  

  初月,那么时日将近。

  

  彦卿并不知道自己真身封印之地,景元也试着寻过蛛丝马迹,可结果不如人意。现在看来,这件事需得暂时搁置下来了。

  

  “你是在确认那封信上的时间吧?”彦卿站起身,搓了搓手,将地上的画作欣赏一阵。

  

  “没错,到时有要事,你要一起?”

  

  彦卿倒是有些讶然,不知是真觉惊奇,还是有意玩笑:“居然能带上我?不是什么秘密?我还以为,是哪个姑娘约你私会。”

  

  景元舒开眉眼:“怎么?是私会,你就不愿去了?”

  

  “去啊,怎么不去,我自然要去搅和搅和......不开玩笑了,你打算什么时候?”

  

  “待我找人确定了时日,再做打算。”

  

  

  景元没有料到,一打听下来,竟已是初月底,自己也有这般匆忙的时候。

  

  湖面如镜,不起波澜,琉璃般嵌于大地,倒映高天。就线索来看,阵法在湖中无疑。只是,想要破阵,就必须找到阵眼。

  

  除妖师的双眼能观测气息流动,可越是接近源头,便越杂乱无章,并且,从湖面透出的,似乎不止有魔气。

  

  “彦卿,你能察觉到什么吗?”

  

  少年蹲在湖边,凝视着自己的倒影:“没什么特别的感觉,除了......”除了莫名的心慌。

  

  “破阵之后,那些魔怎么处理?”

  

  “会有除妖师接应,将它们引向镇外,一举歼灭。”

  

  景元走上前,站到彦卿身后,湖不算广,一眼能望到对岸。若是往日,必会有渔民岸边垂钓,但景元早些便以除祟为由告知镇民,此刻,附近只有他们二人。

  

  “需要我进去看看吗?”彦卿转过头,看向身后人。

  

  “湖中情况未知多变,先不要轻举妄动。交给我......”

  

  景元的话语被没来由的异样断于口中,两人的倒影忽被打乱,在湖面漾起碎波。微小而沉重的震颤伴随朦胧沉闷的暗响,如掩于云外的鸣雷,越来越近。

  

  彦卿下意识站起身,下一秒,景元也拉上他的手腕向后退去。

  

  两人的反应都很及时,可依旧躲不过那湖中之物的速度。一湖青绿之中,两道细长黑影势如利箭,由湖底直冲而上。霎时间,水雾四溅,长索仿若有魂驭之,尖啸着冲向岸上两人。

  

  彦卿瞳孔骤缩,呼吸都仿佛停滞。

  

  躲不掉的。

  

  手臂力道一紧,彦卿的视线被人遮挡,景元旋身,将人护在怀里。

  

  长索略过身侧,带起疾风。锁链碰撞发出嘈杂声响,忽一收紧,将两人捆缚其中。巨大的力道将他们带离地面,天旋地转,刺骨的湖水只一刻便如豺狼虎豹席卷周身,肆虐而疯狂地剥夺着血液的温热。耳边沉寂,却又吵闹,彦卿睁不开眼,只能在黑暗中艰难地回抱住身前之人,去感受他躁动的心跳。

  

  景元收紧双手,眼前一片昏暗,原本即将破顶的窒息感在某一瞬间消失殆尽,空气重又包围上来,直到背部触上平整的地面,意识才逐渐回笼。

  

  似是完成了使命,如玉雕琢的索链一下失了魂,瘫散在四周。景元睁开眼,昏暗的烛光晕染甬道一方,四周暗沉的石壁布上一层细密的青苔。如果不是湿漉漉的衣料依旧贴在身上,方才的一幕倒真如梦中所演。

  

  “彦卿?”

  

  景元轻轻拍了拍身上人的后背,少年似乎抖了一抖,缓缓爬起,翻到一旁坐着。他低着头,浅发湿漉漉地垂在脸旁,水珠顺着下颚滑落,什么也没有说。

  

  察觉到他的异样,景元站起,又蹲下,两手往彦卿臂膀一放,将他整个提了起来。

  

  “......?”不明的情绪被这样一番动作扫去了些许,可彦卿抬头看向自己时,景元还是被那双淡金眼眸中难以言状的心绪,逼得心头一颤。

  

  景元弯腰,想替彦卿挤去衣角多余的水分,一手却拦在自己肩头,上方传来彦卿的声音:“是琉璃索阵。”

  

  琉璃索阵,古策中名声赫然的万用阵法,规模庞大,威力可怖。虽是万用,千百年来却极少有人能够施展。

  

  “这也是......封印我的阵法。”

  

  “这些魔和你,封印在一起?”

  

  “嗯......现在看来,是这样。”彦卿抬眼,望向甬道更深处,“可,被封印之后那一段时间的事,我一点也不知道,也不明白,它们为什么会和我在一处封印之中。”

  

  景元微不可察叹了声,彦卿额前沾水的碎发被他轻抚耳后:“如果你不愿意往前走,我来便好。”

  

  “怎么会,”彦卿扯起嘴角,那是个淡到极致,几乎难以察觉的笑容,“毕竟,我也有很长一段时间,见不到自己的真身了。”

  

  

  

  甬道渐渐宽敞,琉璃索纵横交错,如巨网笼罩于头顶,其上黑影蹿动,魔声如人耳语,细微而嘈杂。顺着索链延伸,锈迹斑斑的殿门向内半敞,只由人轻推,便将门后之物悉数奉于眼前。

  

  殿内出奇的潮湿,水珠从殿顶滴落,积于脚下。数条冰冷长索向下折曲,将大殿中央那模糊不清的影子,捆缚了一道又一道。

  

  琉璃索的尽头,便是阵眼。

  

  那道影子是什么?看不真切。

  

  景元燃起明符,符火离开指尖,向深处飘然而去。

  

  腐朽的梁柱、没踝的积水......苔痕斑驳的石像...

  

  殿中,是两道呼吸的停滞。

  

  不知是谁向前踏了半步,积水搅动,声响回荡,震耳欲聋。

  

  惨白的火焰依旧停留在那里,将石像雕刻精细的面庞、眼角侵蚀的痕迹、同那怀中静躺的长剑......一并呈于眼前......它与景元,一模一样。

  

  “将......”

  

  那是景元第一次听见,彦卿的声音沙哑至此。眼前的一切发生的太快,甚至不会给予他人接受理解的时间。可景元能怎么做?他没法在这个时候,去将彦卿质问一番,去问他,这是谁,我是谁?很多事,景元从前没有去追问,现在也不能。

  

  他只是缓缓转过头,彦卿不在看自己。他的目光越过一切阻碍,投注于那尊半跪于水中的石像。那双眼中的深潭,再也不似从前宁静,千回百转,无数难言思绪最终化为眉间痛苦的一凝。

  

  景元以为自己看错了,可他分明看见了恨意。

  

  “怎么敢......”

  

  身旁疾风略过,景元的发丝被带起,猛然回身,彦卿却已向那石像出手。

  

  “你怎么敢碰我!!”

  

  白光轰然炸开,不住闪动之中,殿内几乎亮如白昼。青烟阵阵而起,石像的面庞被一次次照亮,安静如初。

  

  “......怎么敢!怎么敢碰!!”

  

  结界将彦卿的手阻拦在外,可他依旧不顾那灼烧与刺痛,向石像怀中的长剑,将手探入一寸又一寸。

  

  “彦卿!”

  

  景元花了很大的力气,才把人拉进怀里,彦卿越是挣扎,从身后禁锢自己的双臂便环得越紧。

  

  “放开!别碰......”他好像渐渐失了挣脱的力气,取而代之的,是喉中微不可察的哽咽,和滴落于景元手背的凉意。

  

  “别让他碰我了......”

  

  “......我替你取。”

  

  怀中的人忽然顿住,景元轻轻松手,绕到彦卿身前。温热的手心覆上少年的面颊,指腹缓缓摩挲,将眼角的湿润拭去。

  

  “我替你取。”

  

  立于“自己”面前,是说不上的感觉。和景元想的一样,结界没有排斥他。

  

  指尖触上冰凉剑柄的那一刻,恍若有他物顺着剑身席卷而来,在头脑中炸开。景元强忍着欲裂之痛,将长剑从石像怀中抽出。

  

  阵眼破。

  

  四周震动,长索于空中断裂,垂落。残魔叫嚣着逃离,景元耳边是彦卿朦胧的呼唤。

  

  长剑在手中嗡鸣、颤动,魂魄似乎被击碎一地,又重新拼捡。景元看到了什么,于瞬间闪过的无数——战马、长剑、飞溅的鲜血、嘴角的笑意......

  

  “景元......景元!”

  

  ......

  

  ......

  

  

  





  

  

  【六百年前】

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  “朱将军!西边城墙快守不住了!!”

  

  硝烟四起,军旗折倒沾染尘灰,又在火焰中焚烧殆尽。箭矢乘破云之势,直直刺入将士血肉,斑驳残缺的城墙之上,一道道人影失力坠落,血肉模糊。云梯在血雨中升起,阻止攻城的火药与巨石却已堪堪见底。

  

  朱世忠冲向墙沿,斩断敌军攀壁的双手,可接二连三登顶之人如黑蚁入穴,杀不尽,断不绝。败了,注定败了。

  

  想他朱世忠征战一生,却依旧负了罗浮期望。

  

  刀光剑影之中,利刃横于颈边,城灭,人灭。

  

  “朱将军!”

  

  风沙迷了朱世忠的眼,手中剑微顿,山影万壑处,飞尘盖天,蹄声不绝,何物迎风猎猎,如黑云压盖而来。

  

  “是援军......是景元大将军!!”

  

  

  

  

  罗浮云骑,不知何时起,成了丰疆寇敌最不愿与之一战的对手。麾下十万精兵,所到之处皆如斩草折木,单单军中大将军景元便已令敌人闻风丧胆,他身边那剑灵的出现,更使掌控战局的天平毫无悬念地倒向一边。

  

  守城战捷,城中调息休整,重振兵力。云骑军不便久留,回到边线,战事暂止,便于驻地扎营休憩。几名士兵围坐一圈,捅着热锅下的火炕。沸水滋滋作响,滚滚水雾被风吹得四散,谈笑之声却依旧响亮。

  

  “彦卿!你往哪儿去呢,来吃点不,刚抓的野狐狸。”牛二向路过的少年招了招手,用铁勺从沸水中舀起一块似是腿肉之物。

  

  “野狐狸?”少年停下脚步看过去,微微睁大眼,“我听说过野鸡、野兔,什么时候,野狐狸也可以吃了?好吃吗?”

  

  “咱也想吃野鸡野兔野猪的,再不济,射只鸟下来煮了开荤也好,谁知道这地方,那大雁飞得高又不落脚,只有狐狸在地上跑,俺还没吃,不知道啥味儿。”

  

  “不对,扯远了,你知道将军在哪儿吗?”

  

  “哦!原是急着找将军呢!”牛二身旁,杨三一拍大腿,会心一笑。待笑意渐消,才后知后觉察觉到兄弟们莫名其妙的目光,他极不自然地慢慢坐直,虚咳了声:“往那儿走,第三个帐子。”

  

  “多谢。”

  

  为防止敌人袭将,军帐都几乎一模一样,彦卿方才只是离开了一会儿,回来便在这一座又一座土黄中花了眼。

  

  万般不易寻到了,彦卿却堪堪止步于帐外,他眯起眼,眉尖微沉。

  

  “剑灵心性极不稳定,就根本上,它们和魔没有区别,您应当明白这个道理!”

  

  那道略微苍老的声音入耳,彦卿极轻地冷哼一声。

  

  又是他。那个令人厌恶的军师。

  

  “您不要忘了,您是大将军,也是大除妖师,那把剑跟着您,斩妖念、饮人血,以至生性乖张,不分是非,日后必然变本加厉,您能为它保证什么?!”

  

  帐中沉寂,彦卿的眼神冷的可怕,可他还在等,另一人的声音。

  

  “乖张?”

  

  熟悉的沉稳,短短两字,却令听者如坠冰窟。

  

  “如果我没有记错,剑灵性情尤受其主影响,他是伴我而生,按你的意思,应当是说我乖戾荒诞、混淆黑白?”

  

  “在下......在下并不...”

  

  “这不是你第一次说这些了,我还是要提醒你,于军中多次散布流言者,无论身份地位,一律军规处置。”

  

  军师最后还是被“赶”了出来,他揭开帐布向外,身形顿住,白须抖了一抖。

  

  彦卿就站在那里,一动不动盯着他,嘴角勾起浅浅的弧度,像是得意,又像挑衅。军师藏于衣中的拳紧了紧,再也没看他,转身甩袖离开。

  

  眉尖微挑,彦卿暗道了声“没趣”,揭开帐幕缓步入内。景元抬眼,狼毫从纸上移开,淡色眸子里没有多少讶然与惊奇。

  

  “将军,能斩他一剑吗?”

  

  “不行。”

  

  “哦。”

  

  彦卿靠过去,习惯性趴上景元后背,一手环住他的脖颈,一手在对方胸前微微摇晃:“那他什么时候可以从云骑军离开,我们根本不需要什么军师,分明有将军一人就够了。”

  

  “朝廷要他留,自有朝廷的道理。”

  

  “我看不一定,倒不如说是摊上了什么皇亲国戚,为他在军中硬留了一个......”彦卿没再说下去,景元将毛笔塞进他的手心,缓缓侧过头来。鼻尖几乎相贴,温热的气息挠得人面庞痒痒的,景元却只是微微勾唇:“昨日教你的字,还记得怎么写吗?”

  

  手中笔杆旋转,彦卿回以一笑,直起腰来活动了一番肩骨:“明白了,这就写给将军看。”

  

  笔尖轻顿片刻,甫一落下,墨色蜿蜒,龙飞凤舞。条条笔迹接断顿挫,单看那挥笔大气凌然之势,不了解的,大概还以为是何惊世之作。

  

  待搁笔,彦卿满脸自信地举起纸张,几乎要贴在景元脸上。

  

  景元挑了挑眉。

  

  “像蚯蚓翻土图。”

  

  “啊?”彦卿从纸后探出半张脸,“那是好还是不好?”

  

  景元忍俊不禁:“你自己看?”

  

  “我觉得不错啊,至少比上回好太多了。”

  

  “嗯,有理。”景元示意他到身边坐下,将笔重新蘸墨,伸手环过彦卿的肩。不必景元出声提醒,彦卿便自然地握了上去。掌心与手背相贴,沉稳有力,却柔和至极。笔尖极轻极慢,缓缓勾勒。

  

  “露锋起笔,上扬,提笔...回锋。你需得再静心一些,书写快不得。”

  

  “嗯,明白。”

  

  帐内沉寂,戈壁千万声响都聚于一呼一吸之间。日影西沉,不知不觉间,墨迹便已落满了数张白纸。被景元这么目不转睛地敦促着,彦卿就算是想要写得歪斜,怕也是十分困难了。

  

  “休息吧。”

  

  “啊——”毛笔在清脆声响中被按在了桌上,彦卿伸直了胳膊,仰着脑袋连声叹气,“这比打架还要累啊,将军,要不还是让我打架去吧。”

  

  景元起身向后,带着从桌上顺手取来的兵书,半倚于矮榻之上翻看:“收收心,这世上,可没有这么多架让你打。”

  

  彦卿一下泄了气,瘫着身子就要趴到桌上,哪想一个不留神,额角于桌边不轻不重磕着。光是那声音听着又沉又响,彦卿自己实则没什么感觉,即便如此,他还是抬手捂着头,有板有眼地叫唤起来。

  

  榻上的人按兵不动,只是将视线偏了偏,洒在彦卿身上,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。

  

  “那张桌子不便宜,别磕坏了。”

  

  “磕坏什么?”

  

  “桌子。”

  

  彦卿放下手,笑得再灿烂,也拦不住语气中丝丝缕缕的怪愠:“将军,您故意的吧?”

  

  “那就要问,谁是故作无意的第一人。”

  

  彦卿明白,论口舌之争,自己断然是比不上将军,这不?三两句功夫,居然又吃了瘪。只是总任对方这么压上一头,总有些不甘心。

  

  于是他也不回嘴了,就这么趴在椅背上,望着榻上之人。不知过了多久,似乎是兵书看倦了,景元将书盖于胸口,枕着双手合目小憩。

  

  指尖轻点椅背等待片刻,彦卿忽不怀好意地一笑,缓缓起身,顺过桌上的笔蹑手蹑脚挪至榻旁。景元依旧闭着眼,似乎毫无察觉。

  

  心中暗喜,彦卿跪坐矮榻旁,将身子凑上去,提起笔便要往景元脸上摁。笔尖落下,却在半空堪堪悬住,无法再按一寸。

  

  彦卿的手腕被人牢牢拿住了。榻上人睁眼,笑意肆意漾开,于目深处汇成一荡涟漪。见计划败露,彦卿索性不装了,弯唇一笑,瞬息间移笔至左手,再发攻势。

  

  景元反应,将这极快的一击格下,反手抓腕拧绕,笔尖一下朝向彦卿。眼见着要被推到自己脸上,彦卿也不干等,指节抖动,笔杆于空中旋转数周,沾着墨色的尖端被再次调转,如持反刃在手心向前压去。

  

  眉尾轻挑,景元忽屏息凝神,手上力道回撤旁拉。一下失了支持,彦卿整个跌进景元怀里,不甘示弱地要撑起再战,却被动弹不得地按在原处。几番挣扎无果,彦卿憋着一口气,抬眼看他。

  

  “将军,放手......”

  

  “条件?”

  

  景元一手抓着彦卿持笔的手腕,一手按在他的腰间,将人禁锢在怀里。

  

  “我错了,将军。画自己脸上,我画自己脸上,可以了吧?”

  

  “哦?”景元自然明白彦卿不可能就这样服软,但也正因如此,倒更想看看他还能使出什么歪点子。

  

  掌心依旧贴在彦卿腕上,力道稍歇给予他活动余地,彦卿确确实实带着笔往自己脸上靠,使得景元差些便要觉得错愕。不过,果然,笔身一转,彦卿忽将它横叼在嘴里,学着景元,两手向旁一拉,将脸凑了上去。

  

  天旋地转间,戈壁遥响雁鸣,狼毫掉落榻上,墨色沾染,无人收理。

  

  帐外的弟兄已燃起篝火,将军与彦卿却未像往常一般前来同坐共话。夜谈少了人总不自在,牛二这样想着,没去顾杨三的阻拦,径直步向军帐要将他们寻来。

  

  “大将军,跟咱来聚不聚?”揭开帐布,牛二视线投来,脸上一时没有多余的表情。

  

  “当然。”景元如往常一般端坐案前,唯一不同的,大概是脸上那道细长的墨痕。彦卿则背对两人站在一旁,不知有何难宁的心绪,他双臂抱在胸前,指尖却难以自制地不住轻点。

  

  牛二生来大大咧咧,从不懂什么察言观色,但此刻,即便他看不见彦卿的神色,却也总从他身上感到一股子焦躁的劲儿。

  

  还有,彦卿的耳朵怎么是红的?

  

  

  

  

  

  云骑将军、剑灵骁卫,单拎出一人,便已是横驰沙场的存在。曾有人侥幸从云骑军手中活下归来,却这辈子再也见不得剑光。

  

  「敢挑万里罗浮,莫戏三尺剑锋」

  

  可老兵切身而得的真诚忠告,到了新招入伍的战士那儿,便终成饭后一叹而过的“传闻”。

  

  北山口地势奇特诡峻,多窟多穴,道路分歧易于藏匿。换个说法,谁先占领,谁便抢据了北山口一带的战术先机。可两军目光交注之处,所要迎接的,必定是持久的拉锯战。

  

  “巡逻兵?”

  

  彦卿放下手,空中剑影化为流光消散,只留一位倒地的敌军士兵,神情痛苦地扶着鲜血汩汩的右腿。

  

  “这么说,这里有丰疆军队。”沉默片刻,彦卿目光移至前方,“我想也是。”

  

  北山口之战原本不由云骑接管,而此刻之所以会踏足,在彦卿看来,都要赖那饭桶军师。

  

  丰疆细作伪装成战争流民,由军营暂时收容,原本按将军的意思提高警惕便理应无事发生,谁知军师手上的情报,还是叫那细作从帐里摸了去,躲进了这北山口。只得兵分两路,景元带兵一行,彦卿与牛二、杨三三人再领一行,前往捉拿。

  

  只是彦卿还有些不快,军师惹下的烂摊子,凭什么要将军收拾。

  

  “往这儿跑的细作,你可见着?说出来,饶你不死。”

  

  彦卿抱臂站着,旁观牛二的盘问。

  

  “见...见过,见过......”不知因疼痛还是恐惧,那巡逻兵不住颤抖着,将手指向上山的道路。

  

  如此干脆的招出行踪,倒令人更觉反常。除去丰疆人曾对罗浮边界百姓所实施的那些令人发指的侵害不谈,就单论战场血性,宁死不屈四字,就已适用他们中的多数。如此服软,很难不让人怀疑心中有鬼。

  

  特例还是圈套,进退皆难舍。

  

  “站起来,带我去。”

  

  彦卿从队伍里走出来,俯视地上瘫坐之人。

  

  “彦卿,你这...”杨三看出他的想法,欲出声制止,“就算你......还是过于危险,等与将军会合再做打算也好。”

  

  “那可就不一定来得及了,”彦卿浅浅一笑,“印证真假最直接有效的方式,就是亲自尝试。何况,放心,你们也知道我不会出什么事。”

  

  在两人听来,此话不假,且不论彦卿的本事,就凭他是剑灵这一点,在普通人心中,便已具备随性的资本了。

  

  “队伍就交给你们了。”彦卿说完,转向那巡逻兵,笑意早已不剩:“还要我扶你吗?”

  

  “我没有刺断你的腿骨,若起不来,便索性砍了。”

  

  那巡逻兵终是慌忙挣扎着站起,煎熬迈步,一瘸一拐间,血滴了一路。

  

  沿道徐行,两山相接于前,只空出一道恰容两肩的山隙供人行走。跟随巡逻兵步入其中,出口一眼便能望到,天光倾泻,对面似乎是处开阔之地。

  

  临近出口,巡逻兵本拖着伤退,此刻却像好了大半,步伐不自觉地加快,几乎差些便要跑起来。就在即将冲出山隙之时,身后之人却一手按住了他的肩膀。

  

  “别急。”

  

  巡逻兵僵直着身子,几乎傀儡般生硬转头。

  

  “你猜,如果你挡在我前面,埋伏在外的弓箭手敢不敢连你一起杀?”

  

  

  

  

  

  

  腰间长剑震颤,于鞘中铿锵不断,景元眉尖蹙起,抚上剑柄。

  

  “彦卿在哪?”刚与牛二他们会合,便注意到队伍中少了一人。

  

  “将军,彦卿跟随一名丰疆巡逻兵去探细作踪迹,兄弟们怀疑前方有埋伏,此行人手不足,不便前往。”不过,如果是彦卿,就没有问题了。常人很难杀死剑灵,甚至在他们的印象中,彦卿根本从未受过伤。

  

  鼻息微沉,景元沉默片刻,调转了马首的方向。

  

  “将军,您也要......”

  

  “你们在此候命,队伍由你暂领,若遇敌便撤。”

  

  没等牛二应下,景元已然驱使马匹,策向远处山口。山隙拦于面前,战马难以通过,景元便将它留于一侧,加快脚步深入其中。长剑鸣响不断,却在景元路程过半时安静下来,仿若无事。

  

  血腥气......

  

  步伐回荡,急促如鼓,眼前敞然那一刻,景元的呼吸却随缓缓放下的手臂沉落。

  

  断臂、残肢.......尸首如一具具失了提线的木偶,以各种怪异的方式零落四散。血液是战场上最不值钱的东西,成滩、成泓,或是从那些早已止息的心脏漏出,依旧鲜红。

  

  那些惹目的颜色溅洒一人满身,彦卿背对来者半跪在地,身前横着一具凉透的躯体,没人看得清,他在那血泊中翻找着什么。

  

  “将军。”彦卿站起,侧身回望,干涸的血迹印在眼角,手中的纸张被血液浸染,粘稠沉重地滴落,“找到了,他们带走的情报。”

  

  彦卿站在原地,没像往常一般迎上来,这次,换作景元迈开步,向他靠近。黏腻的纸张被接过,染红掌心的皮肤。敌人的血,景元见过无数、碰过无数、亲手挥洒过无数,战场无慈悲,他是明白的......

  

  可现在,即使没有自己的命令......

  

  “将军,怎么了?”景元将心绪藏得很好,在外人看来,只是凝神沉思罢了。彦卿将左手向身后掩了掩,询问上去。回应他的,是滞留于自身良久的视线。

  

  景元微微张口,片刻才缓缓出声:“......走吧,回去。”

  

  

  

  

  

  

  

  

  

  

  寇敌提枪冲锋,向着立于乱战之地、那位手无寸铁的少年。沙场之上兵器如命,空着手,便是任人宰割的邀请。只是,那人口中还念念有词些什么,听不真切。

  

  “万剑...”

  

  莫名的窒息感铺天盖地笼罩而来,脚步没来由的错乱,枪尖未顿,心却在少年寒光凌冽的眼中凉了大半。

  

  “天来!”

  

  视线所及处,碎影银光如乱箭横行,只一瞬,鳞衣甲胄破裂崩溃,赤光喷注,肆意溅洒于黄土齑沙之上。血汇为池,残躯断肢瘫散四周。那空中骇人剑光终止息消散,只留衣角如霜之人足尖落地,不染一丝尘土。

  

  

  

  

  “多亏你啊,彦卿,”长枪被杨三拄在手上,方才历战的他显然还没喘过气来,扶着腰断断续续开口:“将军昨日才带人去北山口,他们居然后脚就来袭营,阵仗还不小,要是少了你,我们守营还真悬。”

  

  “杨三。”

  

  “咋?”

  

  彦卿没在看他,只是望着北山口的方向,淡淡开口:“这是将军第几次没有带我出征了?”

  

  杨三一下懵了神,踌躇半晌才咧嘴一笑:“这个...将军是信任你才让你留下守营啊,虽然我们也挺能打的,但终究是普通人,留你,将军更放心不是?”

  

  杨三伸手,在彦卿左肩拍了拍,本想嘱咐他一句“别多想”,但思量片刻,还是觉得那样过于无银三百两,便堪堪作罢。

  

  “大将军回营!”

  

  瞭望塔传来高呼,马蹄声响,甲鞍碰撞。毫无悬念的,北山口一战告捷。金戈铁骑围送战俘,集中安置。

  

  营中散乱的敌军尸首尚未来得及处理,褐马止步,景元览过一地狼藉,神色冷冷。

  

  “将军。”彦卿不知何时已立于一侧,抬头望着马背上的人。不知道是从何而来的落差感,或许是从景元不再带着他出战开始。分明,自己也该像从前般持缰坐马,与将军平视并肩。

  

  景元垂眸片刻,翻身下马:“传军令,云骑军各级将领于主营集议。”

  

  “你不用去。”

  

  身形微不可察地一僵,彦卿颔首:“......是。”

  

  没有询问,没有关照,甚至没有含笑问候。因为什么?因为发现敌军袭营,心情不好吗?

  

  可即便如此......

  

  彦卿紧抿双唇,望向景元略显仓促的背影。

  

  还是觉得,自己被某些事排除在外了。

  

 

   

  

  “将军。”

  

  景元抬眼,帐幕被掀起一角,跟随夜色一同进来的,还有那双琉璃浅眸。

  

  “怎么了?”

  

  “我......您明日还要赴魑口之战吗?”

  

  “近些时日战事频繁,如此不惜兵力,想来丰疆已打算鱼死网破了。”

  

  彦卿踏进帐来,停在景元案前:“可明日是金素节。”

  

  团圆设宴,无论百姓皇朝,举国结彩。这罗浮最盛大隆重的日子,景元从前也与彦卿同度,可......

  

  “丰疆不过罗浮节,战事为重。”方才说完这话,景元便将目光从地图移开。彦卿的脸上向来藏不住心事,或许大抵他也努力不想让人看出来,可偏生在自己眼里就如明镜一般。

  

  景元持握图纸的手紧了紧。

  

  彦卿虚虚注视案台,一时没有继续说下去,察觉到余光中的那道身形站起,才跟随着抬头。发间是细腻而陌生的触感,将军常对自己笑,可彦卿总觉得,现在这一道,已是许久不曾见了。

  

  “待斩尽敌国战意,班师回朝,金素节,不差这一次。”

  

  “......真的?!”少年眼中若有光,又或许,那只是烛火的倒影。

  

  景元再了解不过了,彦卿很好哄。

  

  “那我不想在这里过了,在这过节无趣得很!”

  

  “知道,你若是喜欢从前那样,我便做回除妖师,带你去乡野间。”

  

  郁闷在少年身上如同晨露,甫一照耀便消散不见。

  

  “那将军还能陪我过多少个金素节?”

  

  这倒把景元问住了,思忖一番,定定开口:“倘若我有幸存至耄耋之年,大概能在闲适日子里陪你六十年。”

  

  “不能再久一点吗?将军可以做神仙吗?做神仙是不是可以一直活下去?”

  

  景元因这一串疑问忍俊不禁:“这世上没有神仙,也没有事物能够永存,你也一样,不过会比我活得久些。”

  

  彦卿怔怔望着景元,不知有没有听明白,只有他看起来像在发呆的时候,景元才破天荒得读不出他的想法。可忽然,彦卿却笑了。

  

  “也没关系,”

  

  “等将军不在,我也离开就是了。”

  

  

  

  

  金素节,景元大将军带兵出征,骁卫彦卿依旧留下,坐镇军营。军师留于帐中,设宴共请驻留统领,当然,不包括彦卿。

  

  大将军征战在外,统领几人本不该兀自饮酒为乐,有失敬畏。奈何军师位高,又是朝中亲眷,无人敢将他的话拒于门外。

  

  除去座上几位统领踌躇不惯的姿态,酒宴进行得十分顺利,这倒有些出乎军师的意料了。他原本都已做好了半程受人打搅问罪的准备,试问谁能想到,那只向来对大将军忠心耿耿的剑灵,在自己做出对景元不敬之事时,竟也能无动于衷。

  

  日暮西沉,军师回到帐中,将帐幕用绳束紧。木架上的书本似乎不是原来的模样,但他自己也记不太清,将那几本移至书架一侧,动作忽顿,又略显焦急地将面前书籍翻倒架上,视线游走搜寻。

  

  额上已沁出一层冷汗,他手上动作不停,书架空缺的暗处,光亮忽闪、木屑飞溅,破裂声伴随耳垂的刺痛袭来。军师瞳孔骤缩,惊吓之中向后坐倒在地,发冠歪斜地挂在脑袋上。

  

  “你在找这个?”

  

  木架后缓缓踱出一道身形,冽冽的目光中,锋芒似比往日更甚。

  

  彦卿手中提着一只陶罐,倚靠木架旁居高临下看着他。

  

  “来...来人!来人!!”军师乱了阵脚,双腿胡乱蹬动,向后退了些可怜的距离。

  

  “不是你自己以潜心研究军法为由,把住所挑在这偏僻角落的吗?现在又想叫谁?”彦卿没什么特别的表情,他甚至早将视线收了回来,缓缓打开手中陶罐。

  

  “你...想做什么?伤我,你有想过后果吗?!”

  

  “哦?”彦卿抬眉,故作疑惑,“谁说要伤你了?我今天来,其实为了两件事。”

  

  军师没有说话,花白的胡须不住颤动,却不知是因气愤,还是极致的恐惧。

  

  彦卿没去在意他的模样,轻轻一笑:“其一,细作从你帐中摸去了那信报,我一开始倒以为只是巧合,毕竟你做事不让人省心也不是一两次了。不过......”

  

  左手臂的衣袖被缓缓提起,遮掩于衣料下,那原本应由皮肤覆盖的地方,此刻却布满大片几近可怖的痕迹,灼烧、腐蚀、扭曲而诡异......

  

  “这是我追细作的时候,被丰疆敌军留下的,丰疆人擅巫术,我对他们的威胁又不可忽视,按理说,如果因为想要除掉我特地制作了针对器灵的巫毒,并非无法理解。”

  

  “但有一件事让我不太明白。”

  

  彦卿偏了偏脑袋,那陶罐的盖子早已被他揭开,右臂完好的皮肤显露,陶罐倾斜,浓稠刺鼻的液体泻出。与剑灵躯体相触的一刻,如滚烫的铁器坠入冰水,滋响伴随青烟肆虐叫嚣。剧痛如荆棘深刺入骨,彦卿眼中却只有深不见底、漠然到可怕的冷静。

  

  陶罐最终碎裂于地,彦卿抬起双臂,将新旧两道伤痕示向地上之人。

  

  “一模一样。”

  

  他的声音轻缓,却一字一句刻得清晰,要在脑中刻出血来。

  

  “完完全全,一模一样。”

  

  军师张嘴,却一个字也吐不出,彦卿等着,对方却好似连辩解都语句也没有想好。

  

  “当然,你要练巫术蛊术或是其他奇门遁甲来对付我都不关我的事,可要调制同一种巫毒似乎极其不易,你是怎么,和他们的效用正好撞上的?”

  

  彦卿语气越缓,在他人眼中便越是阴冷。军师将心一横,飞快从地爬起,连滚带爬冲向帐口。后背推力猛然袭来,热流几乎从心口涌上嗓眼,被咬牙锁在齿后。胸口倏然撞地,又被人踢翻仰面,正对那双令人胆寒的双目。

  

  “剑灵生性乖戾,这不正是你所认为的?你应当跪谢将军,我从前不把你怎样,只是因为将军要你活着。”

  

  彦卿这话无甚波澜,军师却听出了悚然的意味。从前不把自己怎样,那现在......

  

  “...你想做什么?!”胸口闷疼,可彦卿从怀中缓缓拿出的物件,却让军师从头至尾被凉意浇了个透。

  

  “那就不得不提我的第二个来意,自然是来归还,您的朝廷玉令。但我也不免好奇,这块玉令为何会出现在俘虏营中,一位衣衫凌乱、浑身青紫不堪的女尸身侧。”

  

  “想来也是,毕竟您在造那手笔的时候,不宽衣解带大抵是不行的。或是过于焦急,离开的时候,落下了吧?”

  

  “如果不是路过时那女子的小儿子找上了我,我还真的完全不知道,军师看起来岁数不小,可若是要和壮年牲畜比一番那功夫,恐怕也完全不落下风啊。”

  

  高处的笑容此刻如瘴毒侵袭头颅,将瘫软于地之人最后的理智啃咬得粉碎,他好像知道了,他知道彦卿要做什么,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,可还是几近无用地重复:“不可能......不可能......”不可能被看到的,分明当时,四周一个人也没有才对......儿子...那女人的儿子?

  

  军师双目猝然大睁。

  

  砂石土堆掩埋之下的......不是“老鼠”...

  

  “嗯...怎么说?如果你与丰疆勾结,那可算是你的‘国人’啊,看来军师对这也完全不介意。”

  

  彦卿垂眸,掌心虚握,银光凭空汇聚,长剑在手。

  

  地上之人惧目圆瞪,竟恐极反笑,高声咆哮:“你以为杀了我,还能躲得掉搜查吗?!朝廷...朝廷必将派人彻查云骑军,直到把你揪出来,赐死!!”

  

  彦卿怔了片刻,随后,像是听见了什么极为可笑的话:“谁告诉你,我要躲起来了?”

  

  “放心,我不离开,我会将帐幕大开,直到有人在这里发现我,”

  

  “和你身首分离的尸体。”

  

  

  

  

  

  

  “报!!丞相派往云骑军的人,死......死了!”

  

「罗浮三十六年九月,云骑军师被军中剑灵斩于帐下,丞相大怒,统招各界除妖师,誓灭其形」

  

  “做什么!这里是云骑,不是任由你们做主的地方!!”

  

  “彦卿是将军的剑灵,他的事,应当等将军回来再做定夺!”

  

「各除妖师直抵军营,却被营中将士阻于人墙外」

  

  “彦卿,咱也不想把你困在这儿...总之,你现在可别出去,外头兄弟们能解决。”

  

「除妖师忌于云骑战功不得出手,于营外周旋三日,未见剑灵身影」

  

「第四日,将军景元回营」

  

  

  

  

  

  

  

  “荒唐!什么叫该杀不该杀!剑灵杀了人,还有理了不成!”

  

  除妖师此行倚仗丞相之命,即使在云骑的地盘,也不乏有恃无恐之人。那人态度高昂着叫嚣,没换来座上男子退步,却被对方掩于银发之下若隐若现的目光将了一军,下意识咽了口唾沫。

  

  为首之人按了按同伴的肩膀,示意他退下,自己则向景元抱起一拳:“在下认为,军师欺辱女子确有不妥,但对方既为战俘,也应当要明白败者为寇的道理。无论如何,在下看来,军师罪不至死。”

  

  不知从何传来一声轻笑,除妖为首者抬头,对景元讥讽的态度有些不满:“不知在下哪句引得将军发笑?”

  

  景元缓缓站起,俯视军帐中站立的众人:“所有,从头至尾。”

  

  愠怒之声四起,却见景元再次开口:“这批俘虏原本是丰疆边境村民,自愿入军照料其将士,无论敌友,已是可叹之事。若是放开俘虏身份不谈,欺辱女子并将人致死,这条罪,足够他以死来偿。”

  

  “简直颠倒是非!道理如何能这么讲?!”

  

  见有人异议,景元将目光移去,缓缓开口:“你若觉得这是颠倒是非,我只能说,”他将笑意收起,唯余周身无形的利刺,直直锥向众人的心脏:“这次是我的剑灵发现,如果是我,不单单要斩他头颅、放他脏血,还要将其尸首悬吊于军营最高处警醒各级将士,云骑军,不是败类苟活之地。”

  

  除妖师一众被这番惊得半晌无言,帐内外云骑士兵却连连附和,枪尾撞击黄土,呼声震震。

  

  “老大,”一人凑近为首者耳边,“这里是他的地盘,人心都向着他,咱们要不,以退为进?”

  

  思绪在沉默中腾转,那人抬眼:“将军,您从前也是除妖师中的佼佼者,在下尊您一声前辈,想来您不会不清楚,剑灵身上潜藏的危险有多大。”

  

  “......”

  

  “他们心性不稳,无论初生是何性情,最终都会逐渐走上同一条路。在下不相信,您从未在他身上,发现哪怕一丝一毫的,入魔的征兆。”话语微顿,景元没有回答,只是等着那人继续下去。

  

  “军师之死,我们可以将细节上报丞相重审,但在此期间,就算是为了军中各人安危,我们也必须留下,直到确保那剑灵对旁人不构威胁。”

  

  缓兵之计,景元在战场上见得多。看似退步,可在名为“等待”的时间中,他们会有什么打算,谁也说不准。

  

  “可以。”

  

  “......将军?”牛二立于一旁,因景元的回答而诧异,却终究没有多言。这些有关剑灵的事,他今日第一次听说,可要他用这些咋咋呼呼的话去遮盖自己所认识的彦卿,是断然做不到的。将军的想法向来难猜,但在对待彦卿的事上,大抵用不着自己担心。

  

  

  

  

  

  “......哥哥?”

  

  俘虏营本就安静,在帐外恼人的风声中,那声轻唤显得格外刺耳。彦卿却提了神,隔着营帐,几乎慌乱地出声:“你能看到帐外贴的符箓吗?听话,把它们撕下来,你能撕下来对吧?”

  

  外头沉寂了半晌,黄沙掠地,细碎而嘈杂,惹人心焦。稚嫩的童声终又朦胧响起:“我......我只是想谢谢哥哥,给娘亲报仇......”

  

  “那就把那些符撕了。”

  

  孩子不懂这要求的来由,那头几近切齿的语气将他吓了一跳,无措地揉着衣角:“那些大人说...不能撕.......”

  

  “我说的话就不做数了吗?!”

  

  “......”

  

  一帐之隔处,彦卿深吸一口气,缓缓低下头。额前发丝微乱,帐外低微的啜泣将他心口束拧为麻,呼吸都弱了几分。

  

  “......对不起,阿绍...”

  

  “对不起,我......”

  

  那孩子跑开了。彦卿听得出来。

  

  轻巧如鼓点远去,换来一阵再熟悉不过的脚步。

  

  “......”彦卿抬头,掩去未消的疲惫。

  

  “我原本还怕,将军觉得我做错了事,不想见我了。”

  

  帐口帘幕大开,彦卿却不离开了。他急着见的人,此刻就在这里。

  

  “我似乎从未教过你这样无根无据的猜测,我不会怪你,你也没有做错。”景元缓缓牵起彦卿臂腕,狰狞疤痕落在眼中,指节不自主收紧。

  

  彦卿抬眸,不愿遗漏景元面上哪怕转瞬即逝的神情。没错,他在意。他在意景元的反应,在意他对自己的感情。彦卿已经掩饰过一次,可现在,他做不到了。

  

  灵力如波,从肌肤相接处源源而来。将军在做什么?他分明只显露出眸中极浅的担忧,也分明再清楚不过,灵力再多,也对这样的伤毫无作用。他在想什么?无意义的举动出现在他身上,过于突兀了。

  

  “将军说...不会怪我,从前不会,以后也不会吗?”

  

  流动的凉意淌进帐来,将发梢轻牵。

  

  “想说什么。”

  

  “我想说...不,想问将军,杨三他们手上,为什么会有限制我行动的符箓。”

  

  彦卿没有在沉寂的空气中等待太久,或者,他并不期待从对方口中得到那确定的答案。

  

  “是从什么时候开始,在将军眼中,我终有一天会失控到需要压制的地步了?”

  

  “那些符箓,”景元的声音从身前传来,语调难得不似往常平淡,“是我给他们的。至于原因,彦卿,我必须做最坏的打算。”

  

  彦卿只是怔怔听着,直到最后一字收尾,才闭上微张的双唇。

  

  景元喜欢彦卿的眼睛,那一双桃花生得极美,又在主人的心境中平添几分稚气。他总忍不住去逗弄、撩拨,让欣喜、得意、微愠,呈现在眉眼间每一方每一寸的变化中,因自己而动容。

  

  可景元从未想要那花落下,沾上石板,在踏足中溅洒汁液————惨淡,如此刻生硬于面庞的笑容。

 

  “不愧为将军,大大方方地承认,连谎言也不屑于......”

  

  掌心的手腕被收回,空留指尖余温,消散于夜风之中。景元不开口、不掩饰、不反驳,就好像默认了所有的言语,任由它们胡乱冲撞。

  

  “......所以,将军不再带我出战,也是因为这个。北山口那日,您其实发现了,发现了我臂上的伤,可您没有过问。”话语微顿,气息峰转,如芒刺骨:“因为觉得我杀了太多人,觉得我无药可救,迟早成为他人口中的杀器。觉得那道伤,是我应得,是我活该......”

  

  “彦卿!”那是彦卿唯一一次,从景元口中感受到警告二字。

  

  “您光打断我,不否认我的话吗?否认啊,反对我驳倒我,说这些都是我无根无据的猜测,荒谬至极的臆想!您为什么不说话!!”

  

  景元身前的衣料由人紧紧拽扯,他神情一僵,极不自然地制住那双手,将胸膛暗暗遮掩。可彦卿没有发现这些微渺的动作,他只是定定望着那根本无法读懂的目光,直到用刺耳的言语,从中挖出哪怕一丝半毫的痛楚。

  

  是的,至少现在,他不想看到景元的隔岸观火,不要那份曾让自己仰慕的豁然自若了,只要景元因他而起的入骨之摧,难以掩饰地展现在眼前。

  

  “彦卿......”

  

  彦卿好像确实看见了什么,从那双眼睫遮挡的眸子里。然而体内逐渐翻涌而起的灵流,却令他的思绪戛然而止。

  

  “......!”

  

  彦卿放开手,猝然睁大的双眼诧异地望向掌心,身体中的激流如猛虎肆意横行冲撞,他呼吸杂乱,极力去压制那不可抗之力,终究落败。

  

  在双膝失去气力前,景元托住他,一同跪倒在地。胸膛相贴,面庞紧抵对方肩头,彦卿动不了。他动不了,他都快忘了,剑灵与其主,到底是契约下的主从。概而论之,主人要动手脚,从属无处反抗。

  

  可不对,这股灵力的流动,根本不对。

  

  它们在有目的地摧毁着什么,可当意识清晰之际,彦卿却绝不敢相信。他连手都无法抬起,景元的气息扑洒耳侧,带着令人窒息的绝望。彦卿连张嘴的力气都快失去了,堪堪从唇缝中挤出沙哑的字句:“将军......不要...丢......”

  

  那道依靠契约维持于体内的“枷锁”——将人与剑灵命途相连结的纽带,已被灵流冲击得残破不堪。彦卿早该明白的,是啊,像将军这样的人,怎么可能会做出用灵力为他疗伤的无用之事。只是那股灵流的意图,他领会得太晚了。契约一旦结束,无主的剑灵神形散去,封于剑中,直至遇到下一个,有能力将其收服之人。

  

  景元腰间长剑颤动,似呼唤、似悲鸣。彦卿指尖渐渐萤散,极缓,极缓。星星点点流光浮向剑身,融合不见。

  

  泪水沾湿的眼睫胡乱抖动着,纵使如何不可信,冷静二字,彦卿再无法把持了:“将军...我只是想...我......求你了......”

  

  “求你了...不要解开......”

  

  “求你了......”

  

  彦卿恨这样的感觉。

  

  再张嘴,喉中已发不出一字。

  

  后颈触感冰凉而细腻,彦卿忘了是如何无端意识到的,那大抵是一支沾了墨的细毫,正被一笔一笔,小心翼翼地勾勒着什么。不知景元到底画了何物,收笔时,耳边单单是一声浅笑:“平安顺遂,在人界,那是这图案的寓意。保你,平安。”

  

  怀中人布满血丝的双眼,景元没有看到。他将臂膀紧了紧,一手覆在彦卿后脑,于发间落下一吻。

  

  “我愿意去信你,也想要去信你,你只需明白这一件事,”

  

  “我信你。”

  

  

  

  

  

  

  

  

  

  戈壁起了风沙,很快便填满那两道深浅不一的足印。

  

  衣衫猎猎,在狂风中不住拍打身躯,赶路者以面巾隔沙。一人身背布条所束的长物,抬臂挡风,将后腿从没踝的沙土中抽出。

  

  “你看得清吗!”

  

  “风沙太大!不是办法!找个地方等等!”

  

  “什么?!”

  

  “找地方等!!风沙过去!再找路!!”

  

  落后之人在狂乱呼啸声中胡乱应了声,拉了拉背缚肩头的束带,将身后之物调整一番。可风力骤大,差些将他吹翻过去,再抬头,不知是否因自己行得太慢,那原本于前方破风的人影已埋没于漫天黄尘中不见。

  

  “......牛二!!你他奶奶的人呢?!!”

  

  风声撕裂耳膜,几乎将杨三自己的呼喊都盖了过去。他试探着往前几步,终因心中升起的无力而驻足。

  

  “不是......走这么快赶着投胎吗!?老子真是...”

  

  “佩服”二字尚未出口,如隔重纱的视线中便缓缓浮出一抹人影,那身形杨三再熟悉不过,悬着的心当即落了地,深一脚浅一脚地赶上去。

  

  “知道等我,算你还有点良心!”

  

  “回去......”

  

  “什么?!听不见!”

  

  距离拉近,视线渐清,杨三的脚步却越来越慢,直至僵留原地。眼前的身影如沉沉木桩倒地,埋面于沙土,异样的红在他背部渗开。

  

  “......牛...牛二?”

  

  骤缩的瞳孔映出另一道人影,似乎连狂沙都不敢近他的身,杨三几乎忘记了呼吸。

  

  军师?

  

  不,不可能,他分明已经死了,自己亲眼看见的。他怎么可能是军师?但,那张脸确实......他杀了牛二?

  

  “交过来吧。”

  

  那“军师”向自己伸出手,杨三身上唯一能交出去的东西,大概只有背上的方长布裹。他将绳紧了紧,眼前的人来路不明,但直觉告诉他,很危险。

  

  “你把二哥怎么了?!”

  

  “如你所见,送他往生。”对方一副悠然的模样,又似乎想起什么令人高兴的事,嘴角上扬,“景元千算万算,还是漏防了我的棋子。不过也可惜,我最成功的傀儡就那样被砍死,很难做出第二具了。”

  

  杨三不明白他在说什么,发红的双眼注视着牛二一动不动的身体,要紧牙关,下定了什么决心。他不能将东西交出去,迈开腿拼了命地向后跑,他能感受到脑后的凉意穷追不舍,步步紧逼,直至小腿一热,跌了下去。

  

  他顾不得痛,翻身将包束护在怀里,惊恐凝视身后沙尘。

  

  “也难怪景元会交由你们护送这剑。不知道,当他得知这反而让两位忠心耿耿的下属丧命,会作何感想。”

  

  “你想干什么?!”

  

  怀中包束一空,杨三根本来不及反应,长剑便已经落到了对方手里,被翻来覆去地察看着。

  

  “再强大的剑灵,落在无用的人手里,终究是暴殄天物。”

  

  “就用你的血替它重新开锋,我将以它新主人的身份去教教你们那位将军,”

  

  “剑灵,到底该怎么用。”

  

  

  

  

  

  

  

  

  

  

  “小尾草,小尾草,风来了,摇三摇,”

  

  “泪莫掉,泪莫掉,摘了草,笑一笑......”

  

  稚嫩的歌声洞穿过无边的虚无,成为唤醒沉眠之人最柔和的曲调。微薄的意识逐渐放大,彦卿不知道这个过程花了多久,只记得那童声时刻于耳边回响、绵延。

  

  “小尾草,小尾......啊!!”

  

  ......什么?

  

  为什么不唱了......阿绍...

  

  

  

  

  

   “你们的血将浇筑丰疆得胜之路,作为俘虏,也理应感到荣幸。让它沾上更多腥血,神形重聚之时,即是云骑覆灭之刻。”

  

  谁?

  

  

  

  

  

  

  “我将你的剑灵,不,将你曾经的剑灵送回来见面,怎么阴着脸啊景元?”

  

  景元......

  

  他不信我。

  

  

  ............

  

  ............

  

  ...........

  

  

  

  

  

  

  

  

  

  

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  

  “景元......湖底的琉璃索阵,已经彻底消散了。”

  

  那似乎是魂魄归体后,景元所听见的第一句,能够连结成话的声音。月光洒在榻上,他安静得如一尊石雕。

  

  “你还好吗?”

  

  他似乎这时候才想起呼吸,那些不属于自己的陌生记忆,携带着无所适从的熟悉。他没有看到最后,画面在一片混沌中分崩离析,大概记忆的主人从那段痛苦与恨意交叠的时刻起,便再无清明的神识。

  

  可景元大抵能猜到,之后会发生什么。

  

  彦卿站在一旁,遥遥望着他。昏暗的墙角,摆放着一柄无鞘的长剑。

  

  “你看见了什么。”

  

  “该看见的,都看见了。”

  

  彦卿胸口微微起伏,目光最终投向榻角的斑驳朽迹:“我明白了。”

  

  月光无法浸透两人间的距离,就连屋外的风都显得吵闹。景元忽然起身,眉宇间的霜雪之意,是彦卿从未见过的神情。他的步子不急,却极重地落于地面,避之不及。直到彦卿的后背触上烛台,才堪堪止步。

  

  烛台摇晃片刻,归于平静。所幸,蜡烛是灭的。

  

  “我,是他吗?”

  

  短短几字,换作彦卿以外之人,根本难得言中意。可彦卿明白,景元在问什么,他再明白不过了。

  

  “你不是他。转世之人拥有独立的魂魄,我想问他的事,本不该问你。我对他的恨,也不会带给你。”

  

  “可你带下了其他的东西。”

  

  彦卿双唇微张,却说不出话了。

  

  “我不是他,你当真这么认为吗?我与他之间的瓜葛,你当真分得清清楚楚吗?”

  

  也许是夜色过浓,那双琉璃般的瞳眸中再不见清明。彦卿几乎倔强而生硬地开口:“是,你不是他。”

  

  “你不会撒谎,彦卿。”

  

  “你想要从我这里获取的信任,想得到的认可,说到底,是在向他索取,对么?”

  

  “......没有...”

  

  “不是吗?那就证明给我看。证明给我看,你并未将我视作他,你至今为止所投注于我身上的一切喜怒哀乐,都基于我是景元,而非‘将军’。证明给我看,即使我对你做和他一样的事,你也能毫无芥蒂、安之随心。”

  

  景元似乎并未打算给予他斟酌句意的时间,彦卿只觉下颚一紧,视线被强迫着抬高,直至温热的气息铺洒鼻尖,唇瓣吃痛。顷刻间,烛台倾倒,重重砸下。彦卿猝然睁眼,下意识抬手抵上身前人的肩头,却迟迟没有发力。

  

  似是势头过于猛烈,若有若无的血腥于唇齿间蔓延,拂过舌尖。想来,那是景元自己的血。身前人闭着眼,按在彦卿腰间的手紧紧收束着,即使在无灯之夜,彦卿依旧看得清那对眉眼。

  

  心头没来由的颤动,犹如濒死的挣扎,促使他闭上眼。世间彻底暗下来了,气息纠缠,低微不可闻。喉结滚动,唇齿分合,再次于舌尖交津、掠夺。

  

  置于景元肩头的双手,依旧没有动作。

  

  光阴放慢了脚步,这一吻似乎持续了太久太久,久到将要就此溺亡。景元终于松了禁锢,在彦卿唇角留下一道咬痕,很重,很疼。

  

  “其实方才那句话,是错的。你应当将我推开,那才是真正分得清。”

  

  “你还是这么喜欢咄咄逼人。你说我分不清,好,那就混淆得更彻底。”语气间是可怕的平静,真身解封的剑灵一旦出手,连景元也难以抵挡。彦卿眼中寒光闪过,掌风如刃,从景元身前刹那划过。衣衫破开一道裂口,心口处,一抹刺眼的赤色暴露夜中。

  

  可那不是血。

  

  景元的后背抵上了房柱,承受着身前人红眼的质问。

  

  “你以为你还瞒得住吗?九世轮回,每一次,‘景元’都不偏不倚地出现在我面前,你当真以为,我什么都猜不出吗!”

  

  狂雷震不起死水浪澜,景元未置一词。他明白,被诘问的,不是自己。

  

  “残妄咒......”彦卿极低地嗤笑一声,景元心口的深红咒印在他眼中,难看至极。可当指尖抚上,从皮肤之下传来的鼓动,却混杂着可悲的温柔。

  

  “咒印成双,中咒之人,命理纠葛,九转轮回,难舍难分。”

  

  “你用这样的方式,把自己绑在我身边,又是因为什么可笑的理由?弥补,用一次又一次的转世?用一世又一世,短到可怜的命?”

  

  “你觉得呢......你觉得呢?景元......值吗?”

  

  景元抬手,覆在了彦卿颈后,略带凉意的掌心将沸腾的灵魂稍稍止息。掌下,那片绘着残妄印的皮肤凹凸不平,景元知道,自己现在触摸的地方,正躺着数道深浅不一的抓痕。

  

  “我不是他,无法通晓他的想法,但,如果是我,如果就我而言,不会甘心离开。”

  

  “......什么...”

  

  “轮转九世,在第九世之前,施咒的那一方都有解开咒印的机会与方法。如果想要长命,想要离你而去的自由,之前的‘景元’,早该这么做了。”

  

  可他们没有。

  

  “所以,值不值得,至少在这一点上,他们早已替我回答。”

  

  景元放下手,绕过彦卿,他将架上的外袍披上,没有回头:“天还凉,即使剑灵不觉冷,也稍稍注意些。”

  

  “你要去哪。”

  

  “古战场。琉璃索阵已开,其中镇压的魔会涌向那里,设阵除灭。”

  

  “你不能去。”

  

  “那里还有我想知道的事。”

  

  “我说你不能去。”

  

  景元微侧过脸,话语轻缓而坚定:“除魔杀阵,少一人都有可能崩溃。你想赌吗?用全镇人的性命。”

  

  彦卿不说话了,在景元看不见的地方,他将头稍稍仰起,两人遥遥相背,谁也望不到谁的脸。

  

  “......又是这样,每一世都是这样......只要我片刻疏忽,你总会因为各种各样的事离开,离开我,离开流云镇,不知过多久,才会从外传来你的死讯。也是,天道总要你付的,咒印改命的代价。”

  

  “不过,这次,我能追出去了。”

  

  

  

  

  

  

  

  

  聚于古战场的除妖师中,任谁也未料想,姗姗来迟的景元身边,会带着一位剑灵。

  

  牛家世代除妖,作为行中大家,这次的阵法也由其主持。家主牛文启显然注意到了这里,视线停留片刻,没有多言。

  

  空中百魔蹿动,魔气沉沉浮浮。

  

  牛文启目色一凝:“人已至齐,四方结印,开阵!”

  

  霎时间,天地同震,符黄冲天。屏障升起,连魔气也不漏一丝,层层笼罩。金丝如箭,穿透魔身。它们嗅到危险,狂怒冲撞。

  

  彦卿站在阵外,景元身后。

  

  “小尾草......”

  

  ......!

  

  两人几乎同时凝神,循声搜索。隔着屏障,那道最小最弱的残魔飘动渐近,它不成人形,可彦卿总感到,那团雾黑的气息中,有一双眼睛凝视自己。

  

  “......哥哥...阿绍......话...”

  

  声音模糊不清,断断续续。景元手印不解,却暂未将其击灭。如果他的推测没有出错,这些魔,是六百年前毙命于军师剑下的俘虏。从他在那段记忆中听得到话来看,军师想要激发剑灵血性,却不满足于持剑杀人,甚至用巫术炼化死魂直至成魔,用他们,做手中杀器的养分。

  

  “......阿绍...谢谢......报仇...”

  

  “......”

  

  “景元,动手吧。”

  

  一缕残魂,困于世间百年,此刻,绝不该存在不忍一说。可景元没来得及出手,阿绍是被撞散的,离散的残魔不知何时竟如有了指挥一般,团团围聚。低语、嘶嚎,混杂一片,吵闹至极。他们发狠地冲撞着景元面前的屏障,带着目的极强的恨意。数重结界碎了一道又一道,除妖师们投来急切的目光,却都不敢轻易离开阵位,只得暗中加力相助。

  

 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,零散的魔易除,可凝聚一处反击,结阵之人反而被动。

  

  “他们在邀请...”

  

  彦卿的声音响起得突然,景元一时不能辨清。身后之人忽走到他身侧:“在邀请我们。”彦卿顿了顿,再次开口:“你就别去了,和我有关,由我解决。”

  

  “慢着!”

  

  彦卿没有犹豫,凌入阵中,黑雾顷刻围上,将他包裹不见。可他们显然不满足,眈眈朝向景元。眉头压下,肩上却忽然一沉,牛文启将他推离阵位,将那道顶上。

  

  “去吧,无论是何缘由,魔向你们下了‘战帖’,就去迎战,赢下来,对我们都有利。”

  

  “多谢前辈。”无人多言,不见踟蹰,衣袍翩飞融入雾团。

  

  牛文启掌中发力,维固阵法。那魔团暂时稳定下来,牛文启眉间却不见松弛。魔擅弄心,在他们所创造的空间之中,会遇到什么,谁也无从想象。败下阵,心魔生。若胜,群魔本身则元气大伤。

  

  魔群的“指名道姓”,想来并非无端之举。

  

  

  

  

  

  

  

  

  

  “不是我,将军......不是我杀的......”

  

  景元睁眼,景象浮动逐渐成形。沙尘滚动,夕阳沐血。立于俘虏营中央,那道他再熟悉不过的面庞在眼底染上了颓沉的青黑,却埋不住眸中张扬的杀意。

  

  这就是,魔群想让自己看到的景象吗?

  

  彦卿脚下蹒跚,仿佛就是这一抖动,将周身丝丝密密的魔气泄出。他微微转头,陌生的气息映在瞳中,似乎连他自己都惊疑不定。即使神识混乱不堪,却好似在片刻的清明中将痛苦的神情漏于面庞。

  

  景元想接近,可双腿牢牢定于原地,这副身体,不是他的。不是他的,会是谁的,景元不用猜。他能感受到深藏于躯体中荆棘抽撕般的挣扎,心口灼灼。他看到“自己”抬手,却没有伸向彦卿。

  

  “剑灵已入魔!准备结阵灭除......景元将军,这是何意?!在下说过,我们必须确保剑灵对旁人不构威胁,现今入魔,绝不能放过。您拦下我们,莫不是为了私心,视在场之人性命于无?!”

  

  “退下。”

  

  “您......!”

  

  未出口的话,被眼前所见牢牢堵塞。

  

  长索破空嘶鸣,仿若高天所降,分明该觉可怖,可霞光映照下的琉璃万色,却艳得收不住眼。索链如剑,彦卿似乎只是踉跄了一步,后知后觉般,喉中漏出再也压不住的呜咽。

  

  琉璃长索,直直穿透肩胛,钉入土地。

  

  景元分不清了,从手臂传来的颤抖,是自己的,抑或是这具身体的主人。烈火在脏腑内焚烧、吞噬,伴随腥流从唇角溢出。

  

  “景元将军,琉璃索阵......”

  

  “我说退下!”

  

  怎么会有人,敢一人开阵。琉璃索阵要想起效,少说也需九道,道道都对施术者消耗巨大,纵使景元如何强大,此番过后,怕是难以久活。

  

  彦卿缓缓抬眼,景元却再不敢直视。



  

  第二道......

  

  撕裂般的抽吸伴随难遏的咆哮,如雷贯耳。

  

  “...景......元!!!”



  

  第三道......

  

  双膝沾上尘土,彦卿再也站不住。

  

  “为什么不信...为什么不信!!”



  

  第四道......

  

  “骗我......”

  

  哭腔隐隐,那是景元最听不得的语调。



  

  第五道

  

  第六道

  

  七

  

  八......

  

  景元从未觉得,这一身战甲,会将他压得无法起身。他终于也跪下了,向着长索交错之处。七窍溢出的血液,只是任由它们占据面庞,融入沙土。

  

  “你不觉得,很不公吗?”那道声音仿佛于脑海响起,质问着景元的灵魂。

  

  “那位将军的情感,那位将军的亏欠,凭什么要一世又一世的景元,和你,用命去偿还。”

  

  景元身形微晃,这具身体,由他动作了。

  

  是啊,说到底,这里是魔的幻境。对自己下的战,也要来了。

  

  “最后一道琉璃索,你想好要刺入哪里了吗?”

  

  “破他后颈的残妄印,还你世世代代的自由,你再不必受这份禁锢,再不必任凄异命格缠身。”

  

  “你应当想好了,该刺入何处。”

  

  景元无心去回应这道声音。身躯的疼痛,太真实了。他站不起来,甚至腾不出手擦去脸上血迹,而是带着一路赤色痕迹,用尽全身气力挪动着身体,在彦卿身前停下。

  

  长索轻响,身躯狼藉。两额相抵,景元覆上彦卿后颈,眼前人紧闭双眼,全然无觉。

  

  “你说的没错,我知道该刺入哪里。”

  

  高天轰鸣。

  

  第九道。


  

  

  从背后直贯而下,穿透景元的心口。

  

  不过,果然,在幻境里,由他杜撰而出的“疼痛”,根本无法切身。

  

  魔声在耳边愤怒地叫嚣,景元知道,自己赢了。沙土、战袍、琉璃索......六百年前的一切,随着幻境灰飞烟灭,除了面前这位,与自己相抵之人。

  

  彦卿没有与自己对视,他只是怔怔看着自己心口,泪水早已沾湿眼眸,看起来,若要止住,得花好大一番功夫了。

  

  景元抬手,尝试着拭泪,可指尖适才触上,换来的却是火上浇油的饮泣哽咽,不成声。也只有现在,彦卿才会如孩童一般放肆情绪,任由其吞噬。

  

  原来在这场幻境中,彦卿,也在“彦卿”体内观视着一切。但不同的是,彦卿自始至终,都是同一人。

  

  “没关系了,分不清也好,理更乱也罢,你就当我是个傻的,我从不怪这道咒印,甚至还要感谢它,将我的命途引向你。”

  

  “从前的景元,一定也是这样想的,毕竟,没人比景元更了解景元,不是吗?”没人比景元更了解景元,被人看透原本是一件不屑之事,但景元不得不承认,那将军确确实实对自己的转世了如指掌。

  

  他忽然笑了,因为什么,他也不清楚。

  

  “你好像,真的是傻。”彦卿带着不稳的气息开口。

 

  “嗯。”

  

  景元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,笑道:“你说,这世过后,残妄咒消,没了它推波助澜,我的转世,你怎么找?”

  

  “你别管,”彦卿顿了顿,调整气息,“我活的长,大海捞针,也迟早把你捞出来。”

  

  景元轻笑一声:“擦擦泪,我们要出去了,若是叫各除妖师看见,对剑灵的印象大抵又要在册上新记一道了。”

  

  “什么?”

  

  景元故作玄虚般顿了顿:

  

  “多愁善感。”

  

  

  

  

  

  

  

  

  

  

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  景元没有死在那趟古战场之行,也许最后一世有特例,又或许,只是凑巧不在那里结束罢了。天道会让他以什么方式、何时离开,他与彦卿都没有再提。

  

  彦卿曾将埋于槐树根处的储物盒挖出来,画卷、断弦、几方药材......他说,如果景元也不在了,就放一捆符咒进去。

  

  “第二世的‘景元’砌的,这座宅邸。”

  

  “他作为私塾先生,这宅里也时常热闹得紧。我是后来从镇里某处醒来,到处溜达的时候发现他的。说出来怕你笑话,我那会儿一见他,赶着要上去质问,结果因为尚未恢复完全,跌进了院里的池子。”

  

  “丢了一个孩子,怕是被哪处的贩子拐了去,他出去找了很久。后来,那孩子回来了,他无息的身体也回来了。真是......留了一群无家的孩子在这儿,他们看不见我,总会被吓到,我费了好大的力气,才一个个安顿好。”

  

  景元想问的,彦卿所记得的,都会说与自己听。他们之间从未这般透彻,虽然,都将一片新的事物埋在了心底。

  

  当然,彦卿也有不记得的时候。比如,那第九道琉璃索。彦卿的背部有八道疤痕,六百年前的景元将第九道钉入了何处,又是因何缘由,无人知晓。

  

  不过,无所谓了,彦卿和他,都该放下的。

  

  青水如镜,落白为舟。九重不迈,年月流。

  

  “你只会做水煮白菜吗?”

  

  “青菜也可以。”

  

  “这种事被我记住,可要讲给下一世嘲笑的。”

  

  “嗯,期待那一天。”




  

  

  

  

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 

  

  

  


  

  

  

  

  

  

  

  【后记】

  

  

  烟波浮动,对江独坐,亭外雨幕飘渺,踏水之声渐近。

  

  牛文启抬眸,雨中来者摘去斗笠,报之一笑。

  

  “这是祖上传下的诫子书,我想,还是有必要交与你。”

  

  来者未作声,指尖拂过折叠的纸张,大抵由世代灵力维护,它模样如新。

  

  翻折展开,墨迹如丝:

  

  『余大难犹存,幸将军遣从相救,授余术法,家室恩,子莫忘将军景元之名。只恨恶人作难,虽自作孽,毙于反噬,罪不可赦。将军多舛,自难后,三月有余,随其剑灵而去。将军难舍国事,托余云骑大任,虽军中悲恸难振,余不敢负将军之诲,领军得胜。

  将军封其剑灵,余不明其中巨细,难多言。将军属余:于湖底设殿,化吾躯为将军像。勿忘,怀中置剑,吾心上人。

     将军素俭,此言,盖将军所独求尔。』


  

  

  合上家书,纸张微凉,将其安放石桌之上。


  

  “多谢。”


  

  亭下之人颔首,斗笠重又覆上,转身入雨。


  

  “阁下今后,作何打算?”


  

  少年止步,扶笠浅笑,语调伴随身影散于漫天珠帘。


  

  “捞人。”

  

  

  

  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  

  

  

  

  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end.



  


  

  

【这里有剧透,一开始就滑到底下的朋友慎看哦!!】 

    

谢谢,能看完这些真的很感谢,虽然我也知道写得很一般,但是这篇真的花了很多心思(这样说出来会不会引人发笑啊)

  可能对那位“军师”的结局会有朋友不太清楚,文内写的是反噬,即毙命于自己操纵之物,是彦卿杀的。是的,在“概而论之”的情况下,剑灵无法反抗主人,当然,是概而论之。

  

  关于景元与彦卿之间的情感,可能有朋友会问,到底彦卿如何看待现在的景元。

  要说他分得清吗?爱人转世,样貌、姓名、性格皆同的情况下,设身处地地想,不去忆旧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。

  可要说他分不清,理智绝不会欺骗自己。景元予以了自己将军从未拿出手,或根本来不及出手的爱。六百年的时间足以让人放下,或许他现在的爱,根本不是对将军。

  其实这是一份两人间的不信任,彦卿从前不信将军,觉得他就要这样丢弃自己;景元现在,也不信彦卿会爱上自己。所以,故事的最后,事实上,景元到死也没有再对彦卿做过任何出格的事。

  之后,彦卿依旧会在世间寻觅,只不过他寻的再不是将军。

  

  『剑灵困于茧中,活在只有主人的世间,是保护、是禁锢,总要有人将其剥离,令其展翅』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【上面一段文字有剧透,一开始就滑到底下的朋友慎看哦!!!】


请不要嫌弃我啰嗦,我真的真的很感谢看完的朋友,光是看完就够了,就已经在无言之中给予了我莫大的鼓励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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